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文原名:Thesen über Feuerbach)是马克思于 1845 年春在布鲁塞尔写下的重要哲学笔记,共 11 条。这部著作被恩格斯誉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过程中的关键文本。

这是马克思本人于 1845 年写在笔记本中的原始文本,从未在他生前公开发表。这份手稿语言简练、思想密集,带有明显的笔记性质,是马克思对自己哲学思考的初步总结,旨在批判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并提出实践在认识论和社会历史中的核心地位。

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在整理其遗稿时发现了这份提纲。1888 年,恩格斯在出版自己的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将《提纲》作为附录首次公开发表。

本文将这 11 条提纲的两个版本对比起来解读,按照条目顺序编排。

建议在阅读本文时,与毛主席的《实践论》,以及《光明日报》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结合起来阅读,深刻体会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解析

为了充分理解这段话,我们有必要再回顾和熟悉一下哲学史上关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争论,以及揭示它们的困境。

哲学史背景:唯物主义 vs. 唯心主义的困境

在马克思之前,西方哲学主要有两大传统:

  1. 旧唯物主义(如费尔巴哈):
  • 承认物质世界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
  • 但把世界看作被动的、静态的客体,人只是“旁观者”或“镜子”,通过感官被动反映外部世界;
  • 忽视了人的能动性和实践活动在认识与改造世界中的作用。
  1. 唯心主义(如黑格尔):
  • 强调人的主体性、能动性、思维的创造性;
  • 但把这种能动性归结为“绝对精神”或“自我意识”的抽象活动;
  • 脱离了现实的、感性的、物质的实践活动,陷入“头足倒置”的幻想。

马克思认为:旧唯物主义太“静”,唯心主义太“虚”。二者都未能真正理解“人如何通过实践与世界互动”。

以下是一些概念的详细解读:

对象、现实、感性

指我们所面对的外部世界(自然、社会、事物等)。

旧唯物主义把它们当作现成的、给定的、与人无关的客体来“直观”(即被动观察)。

感性活动” / “实践”(Praxis)

马克思的核心概念:实践是人的有目的、感性的、改造世界的物质活动(如劳动、生产、革命等)。

世界不是“现成的”,而是在人的实践中被建构、被改变、被理解的。

例如:一块石头,在原始人眼中是工具,在建筑师眼中是建材——它的“意义”由人的实践活动赋予。

从主体方面去理解

不仅要看到客体(对象),更要看到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如何通过活动与客体互动。

主体不是被动的镜子,而是能动的改造者

“对象性的活动”(gegenständliche Tätigkeit)

这是马克思对“实践”的哲学表述。

意思是:人的活动会外化为对象(如工人造出桌子),同时通过对象反观自身(桌子体现工人的技能、目的)。

费尔巴哈只看到“感性对象”(如人、自然),却看不到人通过劳动创造对象的过程。

“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

“革命的”指这种实践不是渐进改良,而是根本性地变革社会关系、制度和人的存在方式。

“实践批判的”指通过实际行动来批判和改变现实,而非仅停留在理论、思想或道德谴责层面。

二者连用,强调:真正的批判必须是实践的,而真正的实践必然是革命性的。这与恰恰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和革命性。

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不懂什么是“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是因为费尔巴哈将“实践”狭隘地理解为个人的、利己的、经济谋利行为(如他所说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实指当时对商业逐利的偏见),从而贬低了实践的社会和政治意义。

最后,马克思还提到了费尔巴哈的著作《基督教的本质》,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下相关的内容:

上帝是人的本质的异化

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进行了人本主义的批判,其核心观点可概括为“上帝是人的本质的投射(异化)”。他在书中写道:

Theology is anthropology.

神学就是人本学。

基督教所崇拜的“上帝”,并非真实存在的超自然实体,而是人类将自身最美好的本质属性(如爱、智慧、全能、无限、善)。人把自己的本质“外化”(entäußern)或“异化”(entfremden)为一个独立的对象——上帝,然后反过来崇拜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对象。例如:人是有局限的,但向往无限;于是就把“无限性”投射给上帝。人渴望爱,就把“至善与慈爱”归于上帝。

费尔巴哈指出,宗教造成人的自我分裂

  • 一方面,人贬低自己(认为自己是罪人、有限、软弱);
  • 另一方面,把一切完美属性赋予上帝。

结果:人越是崇拜上帝,就越是贬低自己。这种分裂导致:

  • 人的现实生命被否定;
  • 真实的人类情感和理性被转移到彼岸世界;
  • 现实社会问题被宗教化(如苦难被解释为“神的考验”),从而阻碍了对现实的改造。

因此,费尔巴哈主张应当把对上帝的爱,转回到对人的爱。他说:

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

因此,费尔巴哈提出的是一种人本主义的宗教观。他并不主张简单地废除宗教,而是主张:

  • 将宗教“还原”为人本学:把对神的崇拜转化为对人的尊重;
  • 建立“爱的宗教”:以人与人之间的爱、感性关系为基础的新伦理;
  • 哲学取代神学:通过哲学揭示宗教的人类学根源,使人从异化中觉醒。

尽管马克思高度评价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称其“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但也指出其根本局限:

  1. 只停留在理论层面。费尔巴哈认为只要人们“认识到上帝是人的投射”,宗教就会消失。但马克思指出,宗教的根源在于现实的社会矛盾(如阶级压迫、异化劳动),不改变现实,仅靠理论觉悟无法消除宗教。
  2. 忽视实践。费尔巴哈把人看作“感性的对象”,而非“感性的活动”(实践)。他看不到劳动、生产、社会关系在塑造人性和宗教观念中的作用。
  3. 抽象的人。费尔巴哈谈论的是脱离具体历史和社会关系的“抽象的人”,而马克思强调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ä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ä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解析

马克思的这一崭新的世界观何其精辟!这句话也《光明日报》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的重要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引述,作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重要理论依据。

在几乎所有的西方思想中,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的伟大创新在于,它的创新不是哲学本身(即这个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而是在人的观念(认识)和现实的物质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这座桥梁,就是实践。而西方大部分思想家基本上都是在玩概念游戏,在形式逻辑的框架下,用概念来解释概念。

经院哲学

经院哲学(如中世纪神学)的特点是:用逻辑和概念推演来讨论脱离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不关心现实世界,也不接受实践检验。

马克思讽刺那些脱离实践、只在书斋里争论“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哲学家,称其为“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他认为,如果不把思维放到实践中去检验,关于它“是否真实”的争论就毫无意义,只是语言游戏。

马克思主义是当前西方思想中与中国具体实践融合最好的思想。其原因就在于它强调任何真理都必须通过实践来检验,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朴素的实用主义有相似之处。农耕文明客观上需要掌握自然规律并且利用自然资源为人类服务,这就需要不断地在生产生活中进行实践。

关于环境和教育起改变作用的唯物主义学说忘记了:环境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这种学说一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

有一种唯物主义学说,认为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因而认为改变了的人是另一种环境和改变了的教育的产物,——这种学说忘记了: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这种学说必然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例如,在罗伯特·欧文那里就是如此。)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变革的实践。

解析

此处马克思所批评的“有一种唯物主义学说”,主要指的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如爱尔维修、霍尔巴赫)以及空想社会主义者(如罗伯特·欧文)的观点。他们认为:

人的性格、思想、行为完全由环境和教育决定。因此,要改造人,只需改变环境和教育。于是,社会问题的根源在于不良的环境和教育制度。

这种观点看似进步,但马克思指出其根本缺陷在于,它把人看作是被动接受环境影响的客体,忽视了人作为主体能动地改造环境的能力。

马克思对这种机械唯物主义的批判,要点分别解析如下:

  1. 环境是由人改变的。环境不是外在于人的、固定不变的自然存在,而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例如,城市、制度、文化、技术等“社会环境”,都是人在历史中通过劳动和实践创造出来的。因此,不能把环境看作先于人、独立于人之外的决定力量。
  2. 教育者本人也是受教育的。如果说教育能改变人,那么教育者从何而来?他们本身也是在特定社会环境中被教育出来的。这就陷入了一个循环:谁来教育教育者?旧唯物主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预设了一种“超然”的教育者——仿佛他们不受社会制约,可以站在社会之外改造社会。
  3. 导致社会分裂:一部分人凌驾于社会之上。正因为旧唯物主义假设存在不受环境影响的“先知”或“改革者”(如欧文这样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他们自认为可以设计出完美的社会蓝图并强加于大众,这就把社会分裂为“改造者”与“被改造者”两个部分。前者高高在上,后者被动接受——这实际上是一种精英主义或家长式统治,违背了人民自我解放的原则。

所以,马克思才会认为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变革的实践。

这句话的核心在于“变革的实践”,这也就是前文所讲的人类通过有意识、有目的的实践活动(尤其是生产劳动和社会革命)同时改变外部世界和自身。在实践中,人不是被动接受环境的产物,而是主动改造环境的主体。同时,人在改造环境的过程中也改造了自己的意识、能力和社会关系。因此,环境的改变与人的改变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统一于“实践”之中。

这标志着马克思从旧唯物主义转向历史唯物主义,强调人的能动性与社会历史发展的辩证统一。

罗伯特·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

罗伯特·欧文是19世纪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试图通过建立“新和谐公社”来改善工人生活。他相信只要提供良好的环境和教育,人就会变得善良、理性。

然而,他忽视了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结构性矛盾,试图依靠富人或政府自上而下推行改革,把工人看作需要被“拯救”的对象,而非自我解放的主体。马克思认为,这种思路注定失败,因为它脱离了群众的实践斗争,把社会变革寄托于少数“开明人士”的善意。

综述所述,马克思的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

  • 批判机械决定论:人不是环境的被动产物;
  • 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实践性:人通过实践改变环境,也改变自己;
  • 反对精英主义改革观:社会变革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的自觉实践,而非少数人“自上而下”的设计;
  • 提出“革命的实践”: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突破。

费尔巴哈是从宗教上的自我异化,从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出发的。他做的工作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但是,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应当在自身中、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因此,例如,自从发现神圣家族的秘密在于世俗家庭之后,世俗家庭本身就应当在理论上和实践中被消灭。
费尔巴哈是从宗教上的自我异化,从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的、想象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一事实出发的。他做的工作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他没有注意到,在做完这一工作之后,主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因为,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一事实,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首先应当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然后用排除矛盾的方法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因此,例如,自从发现神圣家族的秘密在于世俗家庭之后,对于世俗家庭本身就应当从理论上进行批判,并在实践中加以变革。

解析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关键的概念,并不太容易理解。接下来我们就逐句重点来把握它们。

自我异化

费尔巴哈认为,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Entfremdung)——人把自己的理想、情感、理性等本质力量投射到一个虚构的“神”身上,从而在宗教世界中崇拜自己创造出来的对象。他主张:宗教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因此,费尔巴哈的任务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即揭示宗教不过是人类现实生活的反映。

这在当时是进步的,因为它否定了神学的超自然解释,把问题拉回到人间。

马克思肯定费尔巴哈把宗教归结为世俗基础,但他指出:仅仅解释宗教的世俗根源是不够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世俗社会会产生宗教?为什么现实世界会“自我分裂”,把一部分内容(如理想、正义、幸福)投射到“云霄中”(即宗教世界)并使之成为独立王国?

马克思的回答是:因为世俗基础本身存在内在矛盾和分裂。例如:

  • 现实社会充满压迫、不平等、苦难;
  • 人们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自由、平等、幸福;
  • 于是,这些被压抑的愿望就在宗教中被“实现”——天堂成为现实苦难的补偿。

因此,宗教不是凭空产生的幻觉,而是现实矛盾的症候。要真正消除宗教,不能只靠理论批判(如费尔巴哈所做的),而必须改造产生宗教的那个现实社会本身。

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

现实社会(如家庭、国家、经济关系)因内在矛盾,将其理想形态(如爱、正义、共同体)投射到宗教中,使之成为脱离现实的“神圣领域”。

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

宗教的根源不在思想中,而在现实社会的结构性矛盾中(如阶级对立、私有制、家庭压迫等)。

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应当在自身中、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

真正的批判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必须通过实践(尤其是革命实践)来消除现实中的矛盾,从而根除宗教产生的土壤。

自从发现神圣家族的秘密在于世俗家庭之后,世俗家庭本身就应当在理论上和实践中被消灭。

神圣家族

“神圣家族”原指基督教中的圣父、圣子、圣灵,但马克思在此也暗指青年黑格尔派的著作《神圣家族》。

马克思指出:宗教中的“神圣家庭”其实是现实家庭关系的投射。但现实家庭(在私有制下)本身充满压迫(如父权、性别不平等、财产继承等),因此,不能只批判宗教家庭,而要改造甚至“消灭”作为其基础的旧式世俗家庭——这里的“消灭”不是字面毁灭,而是指通过社会变革扬弃其异化形式,建立更合理的人际关系。

注:“消灭”(aufheben)在德语中具有“扬弃”之意,即既否定又保留其合理内核。

以上,可以将马克思关于对费尔巴哈的宗教观的批判归结如下:

  • 宗教是现实的反映,更是现实矛盾的产物。
  • 批判宗教必须深入到产生宗教的社会结构中去。
  • 理论批判必须转化为实践革命,否则只是“解释世界”。
  • 真正的解放不是回到“人的本质”(如费尔巴哈所说),而是通过改造社会关系实现人的解放。

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喜欢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
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

解析

马克思肯定费尔巴哈反对抽象思辨、强调感性的立场,但他指出费尔巴哈的根本缺陷在于:他把感性仅仅理解为被动的、静观的“直观”,而不是“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

  • 感性的直观:在费尔巴哈那里,人通过感官被动地接受外部世界的印象,认识是主体对客体的静态反映。例如,人看到一棵树,就“直观”到树的存在。这种感性是孤立的、非历史的、脱离社会关系的。
  • 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马克思强调,人的感性不是纯粹被动的,而是在实践(即改造世界的物质活动,如劳动、生产、社会交往)中形成和发展的。人不仅“看”世界,更通过劳动“改变”世界,并在改变世界的过程中改变自身和对世界的理解。

他们的核心区别在于,是否引入实践的概念:

  • 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是直观的唯物主义,停留在对现实的消极反映。
  •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强调人通过实践活动能动地参与并改变现实。

例如:费尔巴哈看到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但他只呼吁人们“认识到”这一点,通过爱和感性直观回归“真正的人性”;而马克思则认为,要真正克服宗教异化,必须通过社会革命改变产生宗教的现实社会条件——这正是“实践”的体现。

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费尔巴哈没有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因此他不得不:

  1. 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
  2. 因此,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

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费尔巴哈没有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因此他不得不:

  1. 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
  2. 因此,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

解析

前文我们也解读过费尔巴哈的观点,即宗教并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神的属性(如全知、全能、仁爱)其实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投射和异化。因此,费尔巴哈才会认为宗教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

而马克思是这样批判他的: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这是马克思的又一精辟论断!这句话包含三层含义:

  1. 反对“抽象的人”:费尔巴哈设想的“人”是一个脱离具体历史、社会、阶级的抽象个体——仿佛所有人天生就具有相同的“理性”“爱”“感性”等普遍本质。
  2. 强调“现实性”:马克思关注的是现实的、具体的、历史中的人,而不是哲学思辨中的理想化个体。
  3. 人的本质由社会关系决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是奴隶还是主人?是工人还是资本家?是农民还是官僚?),不是由其“内在本性”决定的,而是由他所处的经济关系、政治制度、文化传统、阶级地位等社会关系网络所塑造的。

那么,正因为费尔巴哈没有看到人的社会性和历史性,他只能维持“人的本质是普遍、永恒、内在”这一说法。他这样做就陷入了困境——一旦他把“人”设定为一个脱离历史和社会的抽象存在,他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人的本质”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中表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异(比如古希腊的多神教 vs 中世纪的基督教 vs 资本主义社会的世俗化)。

于是,费尔巴哈也只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将人的本质理解为“类”。如果费尔巴哈接受马克思的解释,他就必须承认:

  • 人的“宗教感情”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特定社会苦难中形成的;
  • 要消除宗教,不能只靠“唤醒人性”,而要废除封建压迫和私有制;
  • 哲学的任务不是解释人性,而是参与社会变革。

但这会彻底颠覆他作为纯粹哲学家的立场。因此,他“不得不”将宗教感情固定化、非历史化,以维持其人本主义哲学的自洽性。

仔细体会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不难判断这一批判同样适用于现代西方主流的普世价值的叙事。时至今日,西方仍然还在谈抽象的人权、自由、民主,却屡屡回避阶级矛盾,而且还将阶级斗争异化为民众与政府的斗争。

马克思虽然生在德国,长在西方,但是他的世界观丝毫没有受到那些西方思想家所束缚。

所以,马克思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

费尔巴哈正确地指出宗教源于人,但他错误地将“人”理解为脱离社会和历史的抽象个体。实际上,人的本质不是先验的、普遍的“类”,而是在具体历史条件下由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所决定的。因此,要真正理解并改变宗教、异化等现象,必须深入分析并改造现实的社会结构,而不是停留在对“人性”的哲学沉思中。

因此,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
因此,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实际上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

解析

这句话是对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的核心思想的精炼概括。

马克思为什么说“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是因为人对神的敬畏、对救赎的渴望、对彼岸世界的向往等所谓“宗教感情”,并非与生俱来、普遍永恒的心理本能,而是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意识形式。例如,在阶级压迫严重、劳动异化普遍、现实苦难深重的社会中(如封建社会或早期资本主义社会),人们更容易产生对超自然力量的依赖,宗教便成为“被压迫生灵的叹息”。因此,宗教感情不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而是社会关系矛盾在意识中的反映

同时,马克思所说的“抽象的个人,实际上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这一点,是必然成立不可能被假设的。每一个现实的人,从出生起就处于特定的社会形式(social formation)之中——比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并被其中的经济关系、阶级结构、法律制度、意识形态所塑造。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思想、情感、欲望、甚至“人性”),是由你所处的社会关系总和决定的。

解读到这里,我们就有了批判庸俗的“人性论”的有力武器。

再继续深入把握马克思这句话的内在逻辑:费尔巴哈之所以把“宗教感情”看作人的内在本质,是因为他预设了一个脱离社会的抽象个人;而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个“个人”其实总是处于具体社会形式之中,就会明白:连他所谓的“宗教感情”也不是内在的,而是社会历史的产物。

下面举例说明:何为不同社会形式下的宗教感情。

  • 一个生活在原始部落的人,可能信仰万物有灵;
  • 一个中世纪欧洲的农奴,可能虔诚信仰基督教,视苦难为上帝的考验;
  • 一个现代都市的白领,可能完全世俗化,所有行为只为个人谋私利(即便他可能会打着宗教或者非宗教的旗号)。

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
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

解析

马克思一语道破天机,破除了人们对宗教神学的盲目认同和幻想。没有必要把一些所谓的理论捧上神坛,尊为玄学。

像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这些理论之所以陷入“神秘主义”,是因为它们脱离了人的现实活动,把社会现象当作超历史的、自我运动的观念或抽象人性的产物,从而无法真正理解其根源。

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无论看起来多么神秘、神圣或永恒——都不是超自然或先验理性的产物,而是根植于人的现实实践活动之中。只要我们深入分析人类如何生产、如何交往、如何斗争,就能科学地揭示宗教、国家、道德、意识形态等“神秘东西”的真实起源和本质。实践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基础,也是破解一切社会之谜的唯一途径。

所以,只要我们回到实践,就能“祛魅”——揭开那些看似神秘的社会现象的面纱。

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
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做到对“市民社会”的单个人的直观。

解析

这里马克思又回到了世界观上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即批判他的旧唯物主义(马克思称之为直观的唯物主义)。这种旧唯物主义的问题在于,只承认物质第一性,而没有看到意识第二性。进而也否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人类对物质世界的改造活动(实践)。

市民社会

在马克思语境中,市民社会主要指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人生活领域,即以私有制、商品交换、个人利益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如市场、家庭、个人权利等),区别于“政治国家”。

马克思为什么说旧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这是因为旧唯物主义只能表面地、静态地描述这些现象,而无法揭示其历史起源、内在矛盾和发展规律。而只能停留在表面的原因就在于忽视实践,不把人放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看,而且没有历史维度。

下面我们举两个例子来体会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在世界观上的区别。

如何看待“个人自由”?
  • 费尔巴哈式直观:自由是人的内在本质,只要人们认识到彼此是“类存在”,就能实现爱与自由。
  • 马克思的实践视角: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个人自由”实质是商品所有者在市场上自由买卖的自由,背后是雇佣劳动的强制和阶级剥削。真正的自由只有在消灭私有制、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才可能。
如何看待“市民社会”?
  • 直观唯物主义:市民社会是自然的、合理的私人生活领域,国家应保护个人权利。
  • 马克思:市民社会是资产阶级利益的体现,充满异化和矛盾;要超越它,必须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建立“人类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

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由于不懂得把感性理解为人的实践活动,只能停留在对现实的表面观察上。它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不过是描述孤立的个人和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现状,却无法揭示这些现象的历史根源、内在矛盾及其变革的可能性。

而真正的唯物主义必须是实践的、历史的、社会的——只有从人的实践活动出发,才能科学地理解并最终改造社会。

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
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

解析

这句话是马克思关于实现共产主义的宣言,也体现出他产生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的思想萌芽。他用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这一概念来表述,以与市民社会区别开。同时,这也与他在中学时期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的考虑》中所提出的要为“人类幸福而工作”的远大理想遥相呼应。

不难理解,马克思所说的市民社会,就是特指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人生活领域。它

  • 以私有制为基础;
  • 以商品交换和个体利益为核心;
  • 人与人之间是原子化的、竞争性的、利己的关系(如资本家与工人、买者与卖者);
  • 国家被视为调节市民社会冲突的“公共”机构。

而马克思所设想的人类社会,是指超越阶级对立、私有制和异化的真正共同体,即共产主义社会。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是自由联合、全面发展的关系。

反过来,人类的社会,强调人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存在,不是孤立个体的集合,而是通过实践结成的社会整体。

这两个表述互为表里:只有在真正的社会中,人类才能成为“社会的人类”;也只有作为“社会的人类”,才能建立“人类社会”。

因此,马克思这段话的潜台词是:

旧唯物主义(如费尔巴哈)虽然反对唯心主义,但它默认了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合理性,把人理解为孤立的个体,因而无法真正理解社会的本质和变革的可能。

而新唯物主义则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为立脚点——即以人的社会性、历史性、实践性为出发点,不仅科学地解释世界,更致力于通过革命实践超越市民社会的异化状态,实现真正的人类解放。

十一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解析

这句话被誉为“哲学史上最短的革命宣言”,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纲领性总结。这也是《提纲》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总结性地解读它,首先还是要回顾一下西方传统哲学。

在马克思之前,西方哲学的主流任务是解释世界:

  • 古希腊哲学追问“世界是什么”(本体论);
  • 近代哲学(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等)追问“人如何认识世界”(认识论);
  • 黑格尔用“绝对精神”解释历史发展;
  • 费尔巴哈用“人的类本质”解释宗教。

这些哲学家无论观点如何不同,都共享一个前提:哲学的功能是理解、说明或反思世界,而非直接介入现实。

马克思则尖锐指出:仅仅解释世界是不够的,甚至可能是逃避现实的表现。真正的任务在于——改变世界。

而马克思对旧哲学的批判主要在于,旧哲学有两大缺陷:

  1. 脱离实践的思辨性。传统哲学(包括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沉迷于概念推演、逻辑自洽或道德呼吁,却忽视人的现实活动。例如:费尔巴哈批判宗教,但只呼吁人们“认识到神是人的投射”,却不追问“为何人会异化到需要造神?”——这背后是私有制、阶级压迫、异化劳动等现实问题。
  2. 维护现存秩序的保守性。许多哲学看似批判,实则默认现存社会的合理性。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费尔巴哈把资本主义社会的“孤立个人”当作永恒人性。马克思认为:解释世界的哲学往往成为现存世界的辩护者,因为它不触及社会结构的根本变革。

所以,这句话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对哲学从“解释”到“实践”的革命。“改变世界”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新哲学的内在要求。具体来说,它要求:

  • 理论必须源于实践(如工人运动、阶级斗争);
  • 理论必须服务于实践(如指导无产阶级革命);
  • 理论的真理性由实践检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当然,马克思并非否定“解释”的价值,而是强调解释必须服务于改变,否则就是空谈。

而马克思也是这样付诸实践的:

  • 揭示社会矛盾: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露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
  • 唤醒阶级意识:让无产阶级认识到自身的历史使命;
  • 组织革命实践:通过阶级斗争推翻旧制度,建立“人类社会”。

正如恩格斯所说:“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而这句话,正是他作为革命哲学家的精神旗帜——哲学不应满足于理解锁链,而应致力于打碎它。


对比马克思的原始手稿与恩格斯将之首次正式出版版本之间的形式差异,不难发现,恩格斯的修改忠实于马克思的原意,进一步证明了两位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在思想上的一致性和进步性。